3115年12月，第三星域，萊普斯海。

游輪行駛在海上，頂層大廳，爵士樂富有韻律，數盞銅色覆式圓環吊燈從天花板垂落，隨著船行輕晃，光線昏得暧昧。

舞池裏男男女女身姿搖曳，正中央的那張牌桌，各方都有人，上流社會的紈絝公子哥們邊閑聊邊下籌碼，穿白襯衫打領結的應侍生們托酒站在一旁，女荷官則在桌邊，面帶笑容、姿態婀娜發牌。

原星野坐在其中一方，懶懶散散靠著椅背，骨節分明的手指把玩著兩枚籌碼，偶爾理會一聲別人的搭話。

他模樣英俊，生著一雙桃花眼，分明是風流多情的長相，但笑得相當薄情；坐在椅子裏，態度漫不經心，表現得像個過客，但無疑是今晚的主角。

或者說，這場聚會，就是為他舉辦。

原家在第三星域的地位舉足輕重。

貴族世家，歷史久遠，涉政商兩界，無論什麽行業，背後都有他們的影子。原星野是原家唯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，前些年出去歷練，眼下回來，在近衛局擔任要職，作為曾經一起混過的狐朋狗友，當然要為他接風。

一局牌將近尾聲，場上氣氛歡愉熱絡，原星野的上家出完牌，輪到他，眾人都投去目光。

原星野掀起牌，慢悠悠掃了一眼。

坐原星野上家的上家低聲對觀局的朋友說：“我覺得這一把我能穩了。”這人笑呵呵的，語氣頗為自信，即使籌碼輸得一個都不剩。

原星野聽見這話，輕輕笑了聲。

他贏得最多，籌碼在面前堆成一座小山，粗略一數，至少六七十枚。看完牌，原星野沒有任何猶豫，伸手把這些全都推了出去。

在這條船上，一枚籌碼代表十萬。

這一推，就是推出去了六七百萬。

下家驚呆了：“原哥，你這手筆也太大了！”

“這樣才有意思，不是嗎？”原星野哼笑說道，笑容不太走心。

“不愧是原哥！”“驚心動魄啊！”“打牌嘛，玩的就是心跳！”

其餘人驚嘆佩服，原星野理都不理，起身從應侍生手上取了杯酒，走到另一側的沙發坐下。

大概過了四五分鐘，這一局走完，輸贏揭曉。

剛才信誓旦旦說自己穩贏——也就是坐原星野上家的上家的人捂住心口一副慘痛模樣：“原哥，怎麽又是你！”

伴隨著他的話音，女荷官將桌上的籌碼，全部推回了原星野的位置上。小山變成高山，打底上千萬。

原星野連眼皮都沒撩，慢條斯理喝杯裏的酒。

有人揶揄那個輸光所有籌碼的：“你別打了，再打下去，褲子都輸給原哥了。”

“誰說我要壓褲衩了？錢，我是沒有了，但我還有人啊！”那人一拍桌子，轉頭朝向身後的人：“把他們叫上來。”

侍者點頭轉身，幾分鐘後，帶著兩個人來到牌桌旁。

是對雙胞胎，女的嬌男的俏，各有風情。年齡不大，應該還是學生，身量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，在昏暗燈光下笑容羞赧局促，又純又妖冶。

有人吹起口哨。

今晚本來就是各家給原星野送錢的局，人也是一早準備好要送出去的，原星野男女不忌在圈子裏不是秘密，所以直接弄了對雙胞胎。

原星野對上那人的目光，又瞥了眼雙胞胎，眸底浮現出恰到好處的驚訝：“咦，真是有心了。”

昏暗燈光落在原星野眼尾，他帶著笑，桃花眼彎起。低聲說話時，很有幾分溫情味道。雙胞胎對上他的眼神，一下子紅了臉。但這話落地，原星野就放下酒杯站起身，對一旁的宮涯道：“走了。”

語氣回到之前的散漫冷淡，切換無比自如。

打算“送禮”的人唇角笑容僵住。

舞池裏，一首音樂結束，下一首還沒響起前奏，牌局也剛完，火熱的氣氛無形中遭到冷卻，原星野連個眼神都不給，從宮涯手上接過外套，徑直走向大門。

侍者從兩側將門打開，十二月的海風撲面來，冷得刺骨。宮涯打開剛收到的消息，看完後匯報給原星野：“少爺，本家那邊，讓您回去吃飯。”

“不去。”原星野拒絕得不假思索。

“是。”宮涯點頭，“那您接下來去哪？”

原星野擡頭，看了夜空一秒，說：“希倫德沃。”

“好。我通知沈先生。”宮涯立刻在通訊錄裏找到一個號碼。

希倫德沃是全星域數一數二的大學，坐落在翡冷翠西側群山之中，景色優美。現在是冬季，層林褪去了莽莽郁綠，覆上皚皚白雪。

沈辭歲在這裏念書，接到宮涯的消息時，正打算和室友去吃晚飯。

終端震動，他點開看了一眼，朝身側的人露出歉意的笑容：“不好意思，我臨時有事，你自己去吃吧。”

“什麽事這麽突然！”室友一臉驚訝，他們上課的時候就商量好要一起吃石鍋魚，餐廳近在眼前了。

沈辭歲擡起手，晃了晃戴在手指上的銀環終端：“老板布置任務了。”

“哦——行吧。”室友拖著嗓音，遺憾地聳肩。

他知道沈辭歲家庭條件不是特別好，除了在校內勤工儉學，還有一份家教兼職，遇到雇主忙碌的時候，會被請去照顧小朋友。當然，是工資照給的那種。

頓了頓，室友想起什麽，補充道：“那你快去，免得小孩兒鬧起來，煩。”

沈辭歲忍住笑，點頭應了聲。

沈辭歲給宮涯的備註是“老板助理”，老板自然就是原星野。他們倆的關系很簡單，金錢交易的情人。

宮涯告訴沈辭歲，原星野要過來，並不是指原星野要到學校來，而是讓沈辭歲去位於希倫德沃南面、和學院隔著片湖泊的別墅區等著。

希倫德沃很大，沈辭歲沒有車，如果步行，光是走到南門，就要花上一個小時。

出學校當然是坐校內通勤車，他在途中約了一輛自動飛梭，到校門口的站點換乘。

三十分鐘後，沈辭歲抵達目的地，刷臉進門，見原星野還沒到，便去廚房弄了點東西墊肚子。沈辭歲對原老板算是有幾分了解，原星野是絕對沒有陪人吃飯的耐心的。

沈辭歲對這棟房子也熟，他的確有過一份家教兼職，需要補課的小朋友住這附近，每周一到兩次課，有時候他來不及在門禁前趕回宿舍，就住這裏。

原星野並不常來，那個人工作相當忙，一個月能回一次第三星域，都能稱得上頻繁。

這大概是沈辭歲最滿意原老板的地方，試問誰不喜歡整天摸魚也有錢拿的工作呢？

第三星域很大，萊普斯海上已經星辰漫天，翡冷翠卻才日落。

原星野的飛梭是軍用，這麽遠的距離，過來也只花了一個半小時。

他推門而入，看見沈辭歲坐在落地窗前，架起一張小桌，在上面畫圖紙。

晚霞如燒，餘暉從天空落向大地，將遠山積雪燒得透紅。沈辭歲身上的衣服也被光線映得偏了色，將他瘦長脖頸包裹起來的高領毛衣一片緋；套在外面的是一件風衣，衣角繡著希倫德沃的校徽。

同樣是學生，但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就是懸殊。游輪上那對雙胞胎模樣的確好看，卻矯揉造作了些，多看幾眼就膩。

落地窗前的青年漂亮得沈靜，他隨意地將略長的頭發紮在腦後，眉目低垂，側臉線條柔和精致，盤腿坐在地板上，被落日輝光親吻額頭，一定格就成了畫。

沈辭歲專註幹自己的事情，沒註意到有人來。

原星野換完鞋過去，一眼看出他在畫什麽，解開袖扣，慢條斯理開口：“F10型機甲，三十年前的老東西，你逆推它的圖紙做什麽？”

“嗯？”乍聽見聲音，沈辭歲一驚，反應過來後擡頭，目光自下而上，輕輕喊了聲：“原先生。”

因為仰頭的關系，沈辭歲稍微露出一段脖頸。很短的一截，在緋紅的光線下泛起瑩潤的光，更多的順著衣領線條隱沒，讓人忍不住探尋。

“它曾經是戰場上的殺敵利器，火力控制系統的某些部分放在現在也不過時，我準備做一個分析。”沈辭歲認真地解釋，但話到一半，原星野突然傾身，把他從地上拉起來。

原星野一向直切主題，方才不過是看見後隨口一說、一問，並不真正在意他要做什麽。沈辭歲風衣敞著前襟，很方便他握住那截細窄的腰。原星野隔著毛衣捏了捏，又不輕不重往沈辭歲脖頸上咬了一口。

沈辭歲身上哪裏都是敏感點，瑟縮了一下，小幅度推面前的人，語氣帶上請求：“我還沒畫完……”

說完又垂眼。他眼睫很黑，密密的，像一片鴉羽，光芒在上面跳躍浮動，相當引人註目。

原星野瞥他，然後瞥了眼小桌，笑了：“現在是下課時間。”

語氣輕飄飄，把人一撈，大步流星往樓上走。

啪。

一聲悶響，希倫德沃用料精良的風衣丟落在地。

細細密密的吮吻中，沈辭歲被擺成跪坐，雙手撐住落地窗玻璃。

這是一個束縛性很強的姿勢，沈辭歲很難掙紮或是做別的。他視線透過窗落到草地上，神思漸趨恍惚。

……

黑夜在翡冷翠降臨，絢爛的紅霞被淋漓潑墨吞噬，天光從沈辭歲眼底散去，重新翻浮上來的，是被撞碎的水色。

沈辭歲有片刻失神，思緒回籠過後，想到什麽，突然笑起來。玻璃上映出他此時的模樣，一雙眼彎起，像開了的小扇。

“不許笑。”原星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，低沈且冷，緊接著手一伸，掐住沈辭歲咽喉。

沈辭歲本就在喘氣，被這樣一弄，幾乎要窒息。他立刻收斂表情，閉上眼，啞著嗓子回了聲：“好”。

原星野關了燈。

夜色淌入室內，一片昏黑。

這世上好看的人有很多，單憑一張漂亮的臉，還不如以讓原星野將沈辭歲留在身邊。更重要的原因，是在很多年前，原星野喜歡過一個人。而沈辭歲，模樣和那個人的相似度有五分。

但那個人不愛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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